创伤和 Drama 缠身下的自我觉醒｜Ariana Grande 的女性成长路（中）
《Sweetener》-《Thank U, Next》
2017年5月22日晚10点33分，Ariana Grande 正演唱完“Dangerous Woman”巡回演唱会英国曼彻斯特站的最后一首歌，突然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当时现场观众达21000人，最终共23人死亡、119人受伤。Ariana 向罹难者家属承诺支付所有丧礼费用。同年6月4日，Ariana 重返曼彻斯特举行公益演唱会“One Love Manchester”，为事件中的受害者筹款。到了最后的《One Last Time》全场大合唱，她的嗓音近乎失声，眼泪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这件事深刻改变了 Ariana 的人生，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也让她重新思考生命中的很多事情。如果说她在演唱生涯的前三张专辑中还在通过穿妈妈的高跟鞋来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那么从曼彻斯特事件后开始，她并不需要刻意的成长姿态。在事件后重新重建自我、并且在女性成长的议题上深入，成为 Ariana 从第4张专辑《Sweetener》开始的生涯线索。
女性不应该跟伤痛绑定，但是伤痛确实能让人得到成长。这篇文章会回顾 Ari 已经发行的第4-5张专辑，为明天的新歌预热。接下来的内容会先对两张专辑期间发生的事做一个梳理，再分主题进行分析。由于这两张专辑内容比较多，我就只讲这两张，下一篇文章会对《Positions》和文章的主题收个尾。
经历梳理
2018年4月20日，Ariana 发行第4张专辑《Sweetener》的首支单曲《no tears left to cry》发行。她希望专辑的首支单曲能够回应曼城事件的同时给人带来希望，而不是沉溺于这件事。歌曲的标题表达积极和爱，“无泪可流”。专辑的标题也奠定了基调：在艰难的现实面前寻找希望和美好。
比较巧的是，布兰妮在第3张专辑《Britney》从青少年流行偶像转型为有情欲表达的成年女性，用的正好是天后珍妮·杰克逊的弃曲，在音乐人 Pharrell Williams 的帮助下改头换面。《Sweetener》也发生了同样的事，Pharrell Williams 大幅度参与了专辑的制作，歌曲的音乐性、审美取向和性别气质均发生转化。顺应乐坛削弱人声的潮流，Ariana 的歌声不再是前三张专辑靠高音轰炸刷辨识度了，而是学会了举重若轻地表达情韵，如同精灵一般跳动。专辑中 Ariana 最喜欢的歌曲《R.E.M.》是 Beyonce 2013年同名专辑时期的弃曲，经过重新创作，也是借助了在情欲表达上更为成熟的 Diva 的歌曲来帮助自己成长，这是一种比较讨巧且成熟的做法。
2018年8月17日，专辑《Sweetener》发行，首周折算销量23.1万，获得美国专辑榜冠军，较前三张专辑的销量大幅提升，屡次破流媒体纪录也显示出她日益增长的商业号召力。也许是因祸得福，这张专辑在全球的主要榜单基本都是前二，是她目前全球榜单成绩最好的专辑。专辑继续诞生两首前十单曲，这时期现场演出的稳定度也显著提升。专辑获得格莱美奖最佳流行演唱专辑，是她截至目前唯一一座个人名义的格莱美。
2018年9月18日，专辑的第三首单曲《Breathin》在美国派台，单曲的成绩在上升中，然而这个上升态势被意外打破了。5月，和几年的男友 Mac Miller 分手后，她与《周六夜现场》的喜剧演员 Pete Davidson 开始约会，在一个月后订婚。9月7日，Mac Miller 意外去世。10月，与 Pete 婚约取消。一系列私生活的变故让她还没怎么好好修养过的心灵再次遭遇巨大的冲击，而大众又特别喜欢关注这些事。在私生活面前，女歌手时常采取防守姿态，结果外界得寸进尺，她开始主动反击的时候又容易被刻画成“疯子”，这就是行业的性别现状了。
11月2日，Pete 在《周六夜现场》直播中开了他们关系的玩笑。3日，Ariana 空降单曲《Thank U, Next》。在巨大的流量面前，这首歌爆了，频频打破流媒体单日播放纪录并且只凭5天的成绩便空降Billboard冠军，成为她出道以来第一首登上冠军的单曲，最终获得7周冠军。下一首单曲《7 Rings》乘胜追击，空降冠军并获得8周冠军。2019年2月8日，第5张专辑《Thank U, Next》发行，距离上一张专辑不到半年，首周销量36万，较上张再提升10万，专辑年榜亚军。专辑周，三首单曲占据单曲榜前三，创下纪录。这是她人气的巅峰时刻。比较惨的是，同样是第5张专辑，同样是三首单曲前两首空冠+长冠，第三首单曲空降榜单亚军，这张专辑和 Mariah Carey《Daydream》的格莱美处境一样，空手回归，大小牛命运极其相似。
梳理完大致的经历，下面几个目录会就几个关键词进行分析。
伤痛披露的性别意义和潜在“剥削”
唱片公司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波流量进行公关的。在被 Chris Brown 家暴后，唱片公司让 Rihanna 发行了暗黑伤痛的《Rated R》，给这种重大事件给出一个定调的说法，同时也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了音乐和人格的转型。在女歌手开始真诚披露自己伤痛的早期，唱片公司是非常排斥的，这样的作品也会在市场上遇冷（如 Tori Amos、Paula Cole、Evanescence 乐队的首张专辑）。
不过当这种作品开始证明市场价值，或者说大环境聚焦心理问题的作品越来越多了（Janet Jackson、Christina Aguilera、Linkin Park、滨崎步），唱片公司开始意识到“痛苦”的商机（Adele、Taylor Swift），加上对女性痛苦的挖掘很大程度上是把女性放在一个弱势的地位上，居高临下地隐私窥探和“关怀”，背后颇有祥林嫂的逻辑。此外，在痛苦之余，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挖掘痛苦的意义，而是要花很长时间重建心灵、透透气也好，而唱片公司急于利用这波对歌手造成巨大痛苦的事件带来的流量，反过来对女歌手进行更隐蔽的压榨——你看，痛苦能让你强大、你需要勇敢面对，但是最终你的痛苦为我赚钱最重要。
通过痛苦打造出迎合消费者的成长叙事，和上一篇文章所说的情欲成长叙事一样，都带着资本以“成长”为名对女性商业价值的开发，女性在这种潮流中确实能得到一些成长，比如直面痛苦、给自己一个交代、积极成长，但这种成长背后仍有“被动”的感觉。对坚强的肯定何尝不是对工具价值的肯定，忽视了人的人格价值和精神需求呢？滨崎步25年前在日本一炮而红的歌曲《A Song for xx》是这样唱的：“大家总说我坚强的孩子/总是夸奖我听话懂事让我不哭/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是这样/所以总装作听不懂”。对痛苦的开发和坚强叙事的塑造，自然便带着强者对弱者以高尚为名的压迫。“懂事”二字的背后是顺从、是个体意志的削减。
《Sweetener》也做了同样的事情。Ariana 从出道以来就一直管理她的经纪人 Scooter Braun（Taylor Swift 版权之争的罪魁祸首之一）说是时候让 Ariana 唱那些能够定义她的歌曲，她的嗓音力量已经得到过证明。所以这张专辑除了是 Ariana 本人的成长之外，也是唱片公司推波助澜、打造成长叙事的产物。在这张专辑中，Ariana 对痛苦的表达是克制的、“懂事”的。她努力寻找灰暗现实中的积极，并且试图给人带来希望。这背后是有防守机制的，当我把我的痛苦表露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会不会离我远去？对这种反应的担忧、面对痛苦冲击生命秩序的巨大不稳定性和无助感、和从小到大在教育和社会关系中缺失的对不完美的接纳，这些种种都在推着一个鲜活的个体走向“懂事”。不要给人造成麻烦，甚至诉说痛苦也需要迂回修饰、戴上面具，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自我保护。
《Thank U, Next》距离《Sweetener》不到半年，但是你可以感受到她从这种防守懂事的状态中蜕变的，尽管这种成长更像是被外界逼出来的。布兰妮的自传中有非常多这样的消极防卫和被动成长的瞬间，Ariana 作为童星出道，很小的时候自己的一切便暴露在聚光灯下，生命体验很早便开始被产业深入改造，所以这样的瞬间不会少。围绕着她感情的各种 drama 甚至是恶意激发了她原来不具备的攻击性，她开始对这些外界的绑架，对她要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好女性的要求不再那么在乎了。《Needy》是表露自己最真实的需求、就算可能会被嘲笑，《Fake Smile》是不想再故作坚强，她在感情和面对外界的态度上也通过来势汹汹的洗脑制作传达出某种 diva 气质。同名更是用轻松的方式细数过往的恋情，堵住了说闲话的人的嘴。《Bad Idea》也是在直白的表露，我没那么强大，请给我沉浸在痛苦一段时间、缓慢疗伤的自由和空间。
专辑中比较特别的一首是《ghostin》，描述的是跟现任在一起的她仍然沉浸在前人对她的伤害和痛苦中无法自拔，于是也伤害了现任的故事。Ariana 在这首歌中毫无防备地歌唱着自己的痛苦和歉意，她在这段感情里也辜负了、犯错了，但她又是痛苦的承担者，所以我想我们不太好评判她本人的处境。这首歌就算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也非常动人，和歌名一般，痛苦和歌声层层缭绕心头。这首歌 Ariana 求（“begged”）经纪人不要放进专辑，但是经纪人说服了她。这便是我在这部分开始提到的，面对这段伤痛是有意义的，但是在大众面前暴露如此深刻私密的痛苦，就算是出于她主动的行为也会面临巨大的风险，何况是想从她的痛苦中捞一笔的老板呢？
女性主义与玩乐主义
前几张专辑，Ariana 只是通过情欲的角度很浅地触及了女性主义，与物化女性和资本开发裹挟在一起。而《Sweetener》开始，随着社会女性主义潮流的涌动，她开始用更为直接的女性主义话语来展现自身的成长，同时为事业的后续发展铺垫合法性。
我上一篇文章谈《Dangerous Woman》的封面的时候强调的是“物化”的一面，实际上 Ariana 的本意跟我想的不同。封面中的蒙面兔女郎形象是一种“反派化身”。她表示，当她在某件事上受到他人的意见干扰、明知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却偏偏怀疑自己最初选择的时候，她就会想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位“坏蛋兔女郎”，并思考她会怎么做。麦当娜1992年的专辑《Erotica》中有首歌曲是《Bad Girl》，有着同样的色彩。要先在心底给自己打上一个叛逆者的标签才能做反叛的行为，这种脆弱的自我壮胆模式在上一代女性歌手身上非常显著，对于想要成长的 Ariana 来说，这个封面的成长维度并不在于物化，而是在成长的精神资源尚不足的情况下给自己一些力量。
到了单曲《God Is a Woman》，她开始直白地赞颂女性的力量，这自然是一种成长，并且和社会舆论中日益增长的女性意识同步，彰显出力量。在这个时常被凝视和审判、在市场的需求下又需要“被动成长”的处境中，我想这首歌意味着她不再需要通过高音轰炸和造型的大变来彰显变化和成长，而是走向自然和从容。歌曲的MV也充满了女性主义的隐喻，对于 sexuality 的展露也不再是“为了...而...”的刻意，而是逐渐水到渠成。到了《Thank U, Next》，这种力量的展露更加自然，甚至不需要堆话语和象征元素，只需要通过字里行间表达出的态度和气质就能看出。这个转变挺像蔡依林从《Muse》到《Ugly Beauty》，从堆词藻套制作模板到逐渐轻巧地运用各种议题（虽然蔡依林的议题运用还是非常重）。
《Rated R》时期，Rihanna 用一首玩乐主义的《Rude Boy》拯救了专辑对她造成的痛苦，也拯救了专辑的商业成绩，这算是她主体性的胜利。Ariana 对痛苦的应对机制也实际上在诉诸欲望。这点在《7 Things》和之后的《Positions》上体现得非常明显。《7 Things》采样了《音乐之声》的名曲《My Favorite Things》，虽然 Ariana 说这首歌是友情的赞歌，但是歌曲强势的 trap 和物质主义的元素让这首歌更适合作为玩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代言，而且这首歌在流行文化中的运用确实是物欲。对名贵事物的消费确实有缓解压力的作用、也是一种女性能够支配自己的财产、不被评判的自主权，但是这种力量彰显又跟宏观的社会结构相糅合，成为消费主义的帮凶。《My Favorite Things》和《7 Rings》也像是现代社会的寓言，从强调家庭价值到转向汹涌的消费主义。Trap 和嘻哈也与物质主义甚至拜金主义难舍难分（见文末推荐文章）。
《Positions》更多是从欢愉的角度做一张让自己快乐轻松的专辑，实际上可以看作和《Rude Boy》一样，对唱片公司压榨自己的痛苦换取经济利益的反抗，也是心灵疗愈的正常延展，下篇文章展开了。
“少女”人格与不必完美的“女性成长”
除开上述这些略显干巴巴的讨论，我想这两张专辑中真诚的情感和声乐流露才是感人的地方。Ariana 在《Sweetener》中对于不完美的自己的展露和令人略带心疼的希望力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everytime》是“三观不那么正确”的喜欢一个有自我毁灭趋向、或者更广泛地说拖累自己的男性无法自拔的流露，《breathin》是渴望“呼吸”、《better off》是对不健康的情感的告别、展现出丰富的情感和坚定的力量，《goodnight n go》和《get well soon》是我最喜欢的歌曲。Ariana 的声乐表现力也进步神速、有了非常丰富的表达，情欲的、diva 气质的、甜美轻盈的、精灵般灵动俏皮的（《goodnight n go》）、充满力量感的，比起前几张专辑确实有了自己的演唱特色。
从《Sweetener》开始，Ariana 逐渐回归首张专辑的少女特质，从演唱到 MV 的视角元素均有“少女”的展露。她的歌声很有少女特质，有非常甜美、轻巧而通透的特色。在成长过程中对粉色、少女的排斥何尝不是害怕社会不愿意接受女性特质于是否定了自己的本色和真实的渴望、刻意拔高自己剥去那些自然的女性色彩流露呢？或者“少女”和“粉色”被绑定了弱势、绑定了被动、绑定了不够强大？
Ariana 在这两张专辑中学会的是，作为一个成熟女性的情欲与少女心、脆弱、甚至是看起来有些落后的性别意识（比如对男性的渴望，虽然我觉得人还是别恋爱的好，大雾）是可以共存的，所以她对自己的少女特质也或多或少有了和解。我也可以不完美、展露出身上存在的对男性的依赖、对有毒关系的眷恋，比起作为一个“进步”的标杆，我首先要对自己诚实和耐心。不过该成长的时候还是要成长哈，哈哈。
小结
人生的重大变故十分不幸的同时，也能拓宽人的生命厚度，更叫人明白成长和生命力量的来之不易，从而更珍惜好好生活的点滴瞬间。创伤过后，Ariana 经历了飞跃式的成长，但这种成长也离不开唱片工业对女性的多重压迫：立刻从痛苦中变现的商业剥削、对痛苦中的女性脆弱的上位者凝视、对女性要坚强完美的道德规训和苛刻要求。
而外界对于她恋情的揣测也将她进一步放在一个劣势的位置中，让她从一个单纯的、防守的姿态逐渐转向有进攻性、但也更加有力量的姿态。我们也看到这种成长的复杂性，社会仍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能够按照什么样的路径和方式成长，给我们非常有限的选择（如物质主义的《7 Rings》、对 sx appeal 的商业塑造）。这种成长也带着应激和被动属性，当这种对抗性随着时间得到缓解后，个体又是否会倒退到原来那种防守、弱势的心理状态呢？这些问题有待回答。
本来以为两篇文章可以结束 Ariana 的分析的，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篇幅和自己话痨的能力。下篇文章会回顾《Positions》和几首单曲，可能会讲一下她的合约纠纷。说真的，轻巧俏皮的“谢谢，下一个”比任何高音都更具力量，不是吗？
原文发表于同名微信公众号，发表时间：2024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