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老爹事件、碧昂丝的女权路线与帝国政治
Lemonade - Beyonce (2016)
吹牛老爹（Diddy）的犯罪事件愈演愈烈，在碧昂丝是否会被彻底打成“历史罪人”的关键时刻，我想重新整理一下她作品中还能留下的女性主义价值，以及一些被忽视的维护美帝国权力结构与自身权力地位的暗面。
对于碧昂丝的女权路线，批判的角度可以有很多。
一些八卦性质的批判可以是：她挤走女团其他成员还声称自己为受害者、靠女性之间的争端获得了曝光度；走女权路线只服务于自身，行动上还是打压、排挤其他女性，形成行业垄断地位；抢夺他人作品未署名，如今更是犯罪分子的潜在帮凶（当然这些均需要更深入、明确的证据佐证）。
更为学理的反驳则是：
她仍然嵌套于新自由主义价值，认为自己的努力工作与商业价值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而她作为一个女强人的形象也很好响应了希望在社会中争取权力上游的广大女性的心理；
她并没有将家庭视作再生产性别压迫的社会单位，相反她的许多作品都在巩固家庭伦理；
她没有对资本主义、帝国统治进行系统性批判，而是从现有的权力框架中争取上游，甚至从某些角度来说，她的“黑人女权”作品成为了资本帝国权力扩张的帮凶。
而对于上述学理色彩的观点最直接的体现，来自于《Lemonade》这张被誉为“黑人女权经典”或者“教科书”的作品。
《Lemonade》的整体叙事围绕一个在婚姻中被背叛的（黑人）女性展开。如果抛开最后一首歌《Formation》以及影片中对于黑人女性的刻画，专辑涉及种族政治的部分较少，整体叙事是发现出轨-愤怒-诉诸家庭道德-修复自身-从自身出发关注社会结构性的问题-参与社会行动。
在主人公发现丈夫出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背叛我”、“我明明可以一个人养活自己，取得事业的成功，如果我不爱你，你以为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专辑前四首歌完全了被出轨的第一阶段——撕破脸皮、宣泄愤怒，当对方想要辩解或挽留的时候先离开对方喘口气，巩固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的认知。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面对一场已经破碎的婚姻，你是选择出走，还是选择修复与坚持？
主人公选择了维护婚姻与家庭，并开启了自我修复模式。专辑其余的曲目，可以让我们窥见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6 Inch》这首歌的解读方式实际上可以有很多种，我看到有人说是看见丈夫出轨的那个女性。我这里提供两个解读角度，不一定准确。
第一个角度是主人公抽身出来看自己，自己是能够在外界惊艳全场、大杀四方的存在，她能够从工作与金钱中巩固自身的价值，但是这个过程充斥着自己的异化与物化，家庭从某个角度来讲，是个体从商品逻辑与资本压迫的逻辑中抽身出来、重新恢复“人”的场所，这或许也是主人公明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却还是需要守护这个看起来有些破碎的家的原因。家与工作是互补关系，而非替代关系。
第二个角度是可以想象主人公在《Sorry》中与姐妹一起出去玩、调整心情的路上，看到了夜店中出卖 x 价值的女性。尽管场景不同，但最终的走向是一致的：她看到了没有家庭兜底的女性在社会中所面临的困境，并意识到无论是直接出卖物化价值、处于社会较为底层地位的女性，还是自己这样能够养活自己、有看起来体面的工作与家庭的女性，实际上同病相怜，在被剥削的结构中没有本质不同，但她还有选择的空间。
这是主人公回归家庭的第一层理由——家被主人公视作是温暖的港湾，是在自己不断被异化、物化的日常中为数不多逃离、恢复自己作为“人”的存在的地方。
《Daddy Lessons》描绘了女性的代际处境，以及家庭中的父女关系。父亲与女儿可能是家庭中剥削母亲的共谋，父亲爱护女儿，对女儿说这个男人不会爱护你的，但是他却是出轨、给母亲造成伤害的人，而女儿在被背叛后，与母亲共情的同时，却无法离开父亲的爱护与其灌输的价值观。父亲教会她坚强、好斗、责任，给她力量的同时也让她无形中对于家庭有了更牢固的认同与信念。女儿的角色不是单一的，相反非常复杂。
这是主人公回归家庭的第二层理由——她与父权/男权的关系既有冲突的一面，也有共生的一面。或许主人公在回忆起父亲的话时，是想要离开这段婚姻的，但是最终，她选择了与母亲一样的道路，和解了，留了下来。枷锁能够起作用，不仅在于让人觉得不能离开，还让人觉得不离开能够带来情感的满足与人生的稳定感。
从上述两首曲目中，主人公已经做好了维护家庭、修复婚姻的决定。
《Love Drought》和《Sandcastles》是发挥妻性维护家庭的体现。前者看到对方在维系婚姻中的努力，试图用自己的爱与付出感化对方，而后者则是揭露自身的伤痛。两首歌下来，本是造成主角伤痛的婚姻与家庭，变成了主角最终难以割舍、解决问题的答案，变成了她需要守护的东西。《All Night》是对美好未来的展望。
这是主人公回归家庭的第三层理由——成长的环境向她塑造并传递了家庭的重要性，以及向其传递妻性，传递贡献情感价值来维系与感化男性的心理模式。她伤心的是家，是她的使命无法完成，是她的付出无法得到回报，所以与其说是“娇妻”、“恋爱脑”，不如说她试图恢复的，是对爱与理想人生的信念。
而对于爱与理想人生的信念的塑造，恰恰才是权力最为细微但又强烈的体现。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合谋，让女性寻求家庭的港湾来逃离被剥削，让给女性带来伤痛的家庭反过来成为她的信念与解药。婚姻跟邪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在《Lemonade》中看到的女性处境，而也正是从这个角度，这张专辑的女性主义精神与意义跃然纸上。
我无法评价这是否是一个好的选择，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但我可以指出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种族的因素被消解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而黑人女性面临的种族处境，在《Lemonade》中简化成了《Forward》《Freedom》与《Formation》的政治宣言。家庭、种族、资本带来的伤害与背后的压迫性系统，或被轻描淡写地带过，简化为浅显的符号价值，或成为她最终的归宿与解药。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Lemonade》所打造的“黑人女权”叙事，从某种层面维护了资本主义帝国的几大根基——家庭对于女性的剥削；资本对于女性与种族的剥削。她虽然动人地展现出了这些系统下的女性所面临的生命与情感状态，但她最终指向的“教科书”答案却在维护这一切。
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角度出发，你或许会说：人连家都没办法逃离，做梦自己仍在摇篮里吸着奶嘴，渴望用自己的爱感化对方，又怎么可能突破其他的更为沉重的社会枷锁呢？家再像牢笼，也只是小型的社会单位而已。
从理解其生存处境的角度出发，你或许会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选择自己的处境，以及能够担负起从容离开的代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当我们看到这种需要背后的权力结构后，我们能做的，是为自己选择，而不是干预他人。
碧昂丝为何会选择书写这样一个故事，而不是对于压迫性系统进行更为深入的批判呢？或许她是既得利益者吧。不过我还是给两种解释在这里，保持开放性。
第一种，粉丝比较喜欢的逻辑：如果一味地与现有的权力结构处于对抗关系，那么女性永远会处于受害者心理与结构性弱势中。碧昂丝对于“特殊性”的一定程度的牺牲，为的是换来尽可能多的大众共鸣与情感支持。
这个叙事仍然在承认家庭道德，“父权”与“妻性”的重要性，父亲不是被推倒的暴力方，反而是力量的来源（《Daddy Lessons》），她对婚姻的挽留仍然是妻性的框架（《Love Drought》《Sandcastles》）。她是保守的、传统的，但对于绝大多数非“先锋”、非“独立女性”的人来说，又是重要的，能真情实感打动她们的。
比起给出一个完全“正确”的女权版本，让女性先上桌，借力打力，有更多的掌控力更为重要。这会被粉丝称作为“力量”、“榜样”、“智慧”。
从这个角度理解是有合理性的，反过来也是对种族不平等最好的注解：你必须把自己塞入他人所能接受的模板，才能被关注、被认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弱势、是霸权的体现。
第二种，这是我过去经常有而且目前仍然无法放弃的一种视角：这是一种精英的掠夺与收编，她将底层用血泪写就的故事收编成自己的宣言，但最终并没有让人看到底层真正的苦难，从而推动结构性的改变。
相反，她只是用了底层的苦难，让自己作为权力上层的精英有了更多筹码争权夺利。平权是一种包装，一种巧言令色，服务于自身利益，一旦实现自身利益，便会与其他人做切割。
把商业联姻包装得如此深情款款，对 Solange 电梯事件进行出色公关的同时维护了夫妻联合品牌的价值，这才叫真正的演员。
回顾身份政治与黑人女权在美国的发展历史，我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是：边缘群体的政治与社会诉求往往是系统性、结构性的改变，对资本主义、种族压迫、殖民主义均会有深入的批评。美国的权力结构很巧妙地收编了一切，通过让渡一部分自由与“权利”给边缘群体，使得美国核心的权力结构得以加强。
比起推翻这个压迫性的权力结构，碧昂丝所做的是在这个结构里争取上游，至于这种行为究竟是“黑人女性上桌、能够拍板”所不可或缺的妥协，指向更为务实与深入的变革，还是本来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把自我谋利包装成高尚，历史留待后人总结。也许 2024 年的你已经有答案了。
与我其他的文章一样，这篇文章讲了两件事：第一，作品中所展露出的女性或者个体处境；第二，看到某种特定的女性主义/女权叙事的生产是如何巩固与增强现有的造成不平等与压迫的结构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父权制家庭、种族与资本的共谋是如何发生的。
除开这些，专辑本身的音乐与视觉非常优秀。以上这些讨厌并不能掩盖其作为音乐作品本身的精彩，只是我想否定单一的“黑人女权”的叙事，去看到背后深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