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杰克逊超级碗事件20周年｜行业如何毁掉优秀的女性音乐人

Janet Jackson

2004年2月1日，超级碗中场秀举行，嘉宾是从1986年就已经叱咤乐坛、锐意进取的黑人R&B舞后 Janet Jackson。珍妮表演了《All For You》和《Rhythm Nation》，还有一小段的《The Knowledge》，随后刚刚从组合 NSYNC 单飞的白人男歌手 Justin Timberlake 登场，与珍妮一起表演他的新单曲《Rock Your Body》。歌曲的最后一句话是“have you naked”，配合歌词内容，贾揭下了珍妮胸前的布，里面本该还有一层衣服，但不曾贾“手滑”撕下全部，珍妮就此走光。此时观看直播的人数有9千万，演出总观看人数1.5亿人，投诉达54万次。

这个事件被媒体称作“nipplegate”，珍妮在团队的要求下道歉主动承担了所有责任，而后MTV、CBS在内的媒体带动侮辱她“猥亵公众”、“不知廉耻”，更联合封杀她。原本在超级碗巨大爆光下大概率会有好成绩的专辑《Damita Jo》因此遭遇滑铁卢，而贾在事件后毫发未伤地出入各大音乐场合，包括在格莱美上领奖。

关于这个事件的细节众说纷纭，堪称罗生门，为此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超级碗事件的经过。每年举办的超级碗是美国乃至众多国家关注的体育盛事，而中场秀则是穿插在体育竞技中的表演环节，登上中场秀的歌手比比皆是，通常是巨大的收视热点，每年中场秀的表演嘉宾都会在超级碗的前一年邀请并公布出来。

珍妮早在2002年就被邀请担任中场秀的表演嘉宾，但是后来人选换成了U2。2003年9月，再度被邀请的珍妮被宣布作为表演嘉宾，而这一年的制作方是MTV。由于2004年正好是美国的选举年，MTV希望借助超级碗的强大热度给自己旗下鼓励年轻人选举的节目带来热度。而资助方 AOL Topspeed 也非常看重这次表演，因而砸了一千万美金。

MTV诞生于1981年，起于流行音乐行业开始走向视觉化的时代动态，时代偶像 Michael Jackson、Madonna 等人借助 MTV 的平台一跃成为世界级的巨星，推动流行音乐的传播。在1990年代，MTV和它主办的奖项MTV音乐录影带奖（MTV Video Music Awards，简称VMA）在推动视觉先锋上做出了杰出贡献，但同时由于其背后的财团性质，许多艺人在通过MTV获得关注后转过来反对MTV的商业霸权。而那些通过MTV改变弱势地位的黑人和女性先锋艺术家反过来也被MTV边缘化，尽管她们取得了优秀的商业和艺术成就。

21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盛，传统传媒的势力逐渐微弱，MTV也逐渐走上了炒作路线，而当时许多艺人也在VMA的舞台上追求突破，使得VMA尽管已经走上炒作路线，但还是能够与先锋性相一致。2006年，VMA改为全民投票，先锋时代落幕。而MTV的炒作也愈演愈烈，2001年 Michael Jackson 被暗算、2007年布兰妮的表演事故便是典型。在布兰妮急需通过演出转变公众态度、强势复出的时候，MTV选择落井下石，布兰妮的节目服装在开场前不翼而飞、需要跳舞的她鞋跟被弄断、在后台还听到主持人侮辱她幼子的话，最终她出了洋相，MTV收获了巨大的关注度。

在中场秀上，主办方邀请表演者可以是歌手单人、几位歌手或者组合，而就算歌手是被单人邀请，也可以加上助阵嘉宾，贾便属于是助阵嘉宾，因为只在最后一首歌登台。珍妮与贾的渊源如下：贾小时候看珍妮节奏王国巡演的时候被她折服，而在1998-1999年举行的专辑《The Velvet Rope》的巡演中，珍妮提携贾的团体多次为演出开场，还让他们有更多单独的表演，两人就此建立合作关系。到了中场秀的时候，珍妮与贾是同一个经纪团队，加上贾从出道以来便走的是黑人音乐路线，贾在前一年刚刚发行了他的单飞专辑《Justified》，属于是冉冉上升的新星，需要由前辈带动，助力事业。因此，这次演出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据造型师 Wayne Scot Lukas 于2021年4月所说，贾一手策划这一桥段，目的是抢过前一年VMA上与麦当娜上演“世纪之吻”的前女友布兰妮的风头，但他的几次公开表述仍前后不一，使得事件更扑朔迷离。贾与布兰妮谈了几年的恋爱，在恋爱期间出轨，布兰妮也因此有了出轨的行为，后来布兰妮怀孕，为了不影响二人的事业，贾说服布兰妮在家中药物流产，而在流产后不久，贾与她提出分手。在单飞时期，贾在音乐中消费他和布兰妮的感情，并暗指布兰妮出轨，把自己包装成被不贞女性伤害的深情男孩，布兰妮由此遭受全行业的攻击，但由于要保护自己的形象，布兰妮直到多年后才在自传中表露了当时的原委。

对贾来说，利用女性炒作热度、牺牲优秀的女性音乐人来换取自己的生涯回报也不是头一遭了。而鉴于MTV的历史，在回顾超级碗的事实时，人们很容易推断MTV在背后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为什么衣服会出现故障、为什么要专门设置这么一个环节、是谁提出的、又是谁该对此负责，这些都是疑点。当时许多人认为珍妮需要对此负责，因为珍妮主动承认错误，但几年后珍妮在采访中表示她的道歉是被胁迫的，因为要发新专辑，经纪团队希望让她通过道歉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的风波。

我无法建立起经纪团队让珍妮率先道歉的合理解释，因为只要你道歉了，别人就会觉得是你的责任。而贾的回应包括“不小心”、“觉得能摸胸很刺激”等等，让他的形象看来十分糟糕，但是当时的珍妮被全民羞辱为“猥亵公众”、“不知廉耻”，被MTV、CBS等大型传媒带头封杀，而贾全从这件事情中全身而退，媒体报道事件鲜少提到他的名字，他还登上格莱美领奖。

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众说纷纭。有人认为珍妮做了防护，所以是她一手策划的，还连累贾；有人认为珍妮的衣服被陷害了，贾要么也是被坑害的执行者，要么是参与者之一。由于事实仍存在相当的模糊地带，站在任何一方说话都容易有立场先于事实的毛病，因此在立场中辩个不停，离真相越来越远，不过是宣泄情绪而已。不管是谁策划的，这件事，在珍妮的演出环节，珍妮暴露了，贾揭开了她的衣服，这个动作的主体是两个人，那么两个人都是责任方，所以都应该对此事负一定的责任。就算贾自己也说责任是五五开，为什么你相信贾是出于舆论压力承担责任而说这种话，而珍妮的道歉却不是被迫说出违心的话呢？

我想可能有不少人会出于情感本能站到珍妮这边，我最开始了解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如此，尤其是当我了解她的故事，比如她是如何脱离自己霸道父亲的掌控自立门户做音乐的时候，又是怎么与抑郁症、厌食等持续抗争后，她在行业中如履薄冰、辛苦奋斗来的事业，又怎么会主动毁掉呢？也有很多人占据信息差对贾做出辩解。这件事目前仍然是有些罗生门的，所以在有限的证据面前，我不想妄言。基于上述的判断（即两个人都参与完成了事故动作，所以都该负责），我希望大家更多把焦点关注到珍妮为什么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而贾却毫发无伤，明明事故发生时，是贾揭开了珍妮的衣服，而不是珍妮自己揭开了衣服。

无论事实如何，珍妮和贾在事件后面临的截然不同的处境反映出了行业对待种族、性别和新旧力量的态度。从珍妮树立性感偶像路线开始，社会对她潜在的恶意逐渐涌动，于超级碗爆发。社会大众一方面从女歌手提供性价值中获取快感，一方面对女歌手表达 sexuality 施以道德骂名。而珍妮的黑人女性身份更是让她多了一重种族的负担，行业不允许女性掌权，也不允许黑人掌权，而她却是极为优秀的黑人女歌手。

比起让一个锐意进取的音乐人在火了近20年后继续长红，超级碗的承办方和背后的行业力量更希望让她凋落，好空出位置让新人上位，并且通过丑闻带来的巨大关注度大赚一笔。MTV虽然遭受了巨额罚款，但是它仍然有足够的能力全球范围内封杀珍妮，并且借助珍妮的道歉占据道德上风（太讽刺了），所以尽管丑闻发生了，MTV却能够因此获得巨大的收益。贾或许便是被委派了这样的任务，并将此包装成一次“意外”。于是本该是辉煌续航的超级碗成为她生涯灾难性的事件，几十万人投诉，被各大大型传媒封杀，专辑成绩一落千丈。行业对珍妮施加持续性地荡f羞辱，而白人、男性、新人，这些都构成了贾在这件事中全身而退的结构性优势。

2004年3月30日，珍妮·杰克逊发行了专辑《Damita Jo》。这张专辑的名字取自珍妮的 Middle Name（珍妮全名是 Janet Damita Jo Jackson），从这个点可以看出专辑走的是更为私密的探索。专辑在珍妮先前的情欲路线上深入，是她多年探索的集大成，而为了保持年轻、也是表达对 sexuality 的悦纳和自信展露，珍妮的形象包装比起先前更加大胆起来。专辑发行后，珍妮继续迎来持续地羞辱，认为超级碗事件是她有意为之，毕竟她是个“在音乐中不知检点的人”。

进入21世纪，与珍妮同期的天后商业成绩迎来大幅滑坡，而珍妮仍然在全球范围内取得优秀的成绩，2001年的《All For You》美国首周销量创新高，诞生多首前十单曲和一首7周冠、年榜第三的冠军单曲，专辑销量与1997年的《The Velvet Rope》持平，在世纪之交迅速萎缩的唱片业中实属难得，可谓形势一片大好。超级碗的巨大曝光本来应该帮助她的事业续航，让新专辑大卖，但是事故的发生以及行业的巨大恶意让珍妮的专辑成绩一落千丈，原本前景一片大好的事业就此毁灭，再也无法回到往昔，与之相匹配的是音乐的先锋性的大幅削弱，走上了疲软。这个剧本跟2007年VMA上的布兰妮是不是很像？

在危机公关这件事上，我想到了两件事。1980年代末，日本女歌手中森明菜由于近藤真彦自杀，被救活后第一次亮相于公众面前的记者会上，近藤真彦的团队告诉她如果承担所有责任，他们会宣布结婚，现场还摆放了金屏风（宣布婚讯的象征）对她造成误导。在她宣布一切责任由她自己承担后，近藤真彦没有任何婚礼的表示。在这件事上，近藤真彦全身而退，而中森明菜要持续背负选择自杀的公众舆论代价。为什么女性碰到这种事总要先道歉呢？不道歉的话有没有其他选择？也许很难，不道歉或许更会陷入是非之中。就算像中森明菜在1980年代拿下4年的销售额冠军，也同样摆脱不了行业和公众对女性的恶意。

另一件事是幸田来未于2008年发生的失言事件。她在2000年代中期开始走性感路线以来大火，连续两年拿下日本销售额冠军，但是在保守的性别文化中，对她这种路线的恶意也不断积累，尽管她除了这个路线外唱功与舞蹈优秀，但是公众却只看到她的“性感”，这像不像珍妮的剧本？同样在巨大的公众错误中，幸田来未遭受了巨大的骂名，而此时公司第一做法是先放出一首非常漂亮的抒情曲缓解困局，而后才重新发行时尚舞曲，强调的也是时尚而不是性感，缓解了大众的压力。对于一张专辑要打磨很久的珍妮以及欧美乐坛来讲，这种做法比较困难。团队也叫她换歌，但珍妮坚持了自我，这从策略上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也能看出珍妮不愿意妥协的态度。为什么同样是事件责任方的贾可以全身而退，而她却需要付出各种代价、做各种牺牲呢？

回看超级碗，除开这个环节，珍妮的演出依旧高质量，充满风采，我想这才是我们应该记住的珍妮的形象，我能找到的照片只聚焦到了事故发生的时刻，事故发生前的演出却没什么照片。在事故的照片中，摄影师真的很会抓拍，珍妮脆弱向内看，贾心虚向外看、仿佛对着前方某些人表示“看我做到了”，镜头语言真是耐人寻味。在20年后，珍妮的音乐和唱跳仍然是乐坛宝贵的遗产，持续发挥着音乐和人格的影响力，虽然这样很无奈，但如果能够通过这个事件让大家能够关注到她优秀的音乐和舞蹈，以及行业的艰难处境，或许也是某种安慰。

原文发表于同名微信公众号，发表时间：2024年2月1日